數千名觀眾瘋狂的歡呼聲自四面八方襲來,如浪潮般席捲整座橢圓形的競技場。戴爾爵士全身覆蓋鈑金盔甲,跨出沉重的腳步,橫越染血的沙地。雙方的陣列已逐漸潰散,兩邊的人馬陷入野蠻的捉對廝殺。他確定,在戰列後方那個模糊的身影,就是他必須優先打倒的目標。 匈牙利戰團一開始就居於劣勢。身為隊長,直接將對方的隊長兼靈魂人物消滅,是唯一能扭轉戰局的方法。戴爾爵士揮舞著手中超過七英呎的匈牙利雙手巨劍,硬是逼退敵人,開出一條路。能將七磅的巨劍如暴風般輕鬆揮動,並不是什麼人都能辦得到的。 他的對手並不是等閒之輩。「法蘭西戰神」、「藍袍死神」、「殺戮王子」……這類誇張的稱號,戴爾在這一路上已經聽到厭煩了。關於法蘭西戰團隊長的傳聞,說無論怎樣的強敵他都能一劍斃命,他一直抱持極度懷疑的態度。今天他終於可以驗證這些傳聞了。 當戴爾爵士突破重圍,終於站在那名傳說戰士的面前時,他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戴爾爵士喃喃自語。 眼前的少年站在戰場之中,就像是鴿群中的孔雀一般突兀而顯眼。他穿著亮眼的緊身皮夾克與披風,精心整理的褐色頭髮飄散額前,一副典型貴族子弟的愚蠢奢華打扮。 在少年身上唯一能稱上防具的東西,是一件佈滿浮雕的仿羅馬式胸甲,有著寶藍色的琺瑯外層,看起來完全就只是裝飾,簡直像是在污辱鎧甲的機能。特別是少年披掛於左肩的厚重藍披風──戴爾看不出那是羊毛還是法蘭絨,但總之是完全不該出現在戰場上的東西,除了裝模作樣之外別無他用。 更別提他的那張臉,比他老家村裡的大多數姑娘都還要漂亮。 少年手中的武器是纖細的裝飾劍(Rapier)。當然了,還有什麼武器能搭配他這一身行頭?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戴爾爵士低吼。「憑什麼站在這裡?」 「我是達米安.夏貝爾。」少年理所當然地回答。「法蘭西戰團的隊長。」 戴爾爵士冷笑,猛然將劍平舉至右肩處,以「公牛式」對準少年的胸口全力突刺。根本不需要什麼劍術與戰略。如此壓倒性的長度與重量,加上能自在駕馭這把劍的力量與技巧──少年手上的細劍不可能擋下這道攻擊,就算稍微刺偏,依然能造成致命傷。 下一瞬,不可思議的景象映入了戴爾爵士的眼瞳。少年扭轉身體,一片藍色從戴爾視線的角落撲了上來,刺出的劍身就這麼被那片藍色給包覆,帶離了原本的方向。 戴爾完全僵住了。少年的披風緊緊纏捲住他的劍,一股驚人的拉力與重量透過動彈不得的重劍,傳到了戴爾的雙手──那不是布料會有的質量與觸感。 少年的披風內藏了一整片的鎖子甲。這件披風根本不是什麼裝飾,那是充滿惡意的武器兼防具。少年順著劍身的方向,熟練地將披風用力往側邊一扯,戴爾幾乎無法反抗地失去了重心,上身頓時毫無防禦。 隨著身體旋轉,青年持劍的右手同時舉起,以無比流暢的動作刺出。 戴爾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第一章:Vive la France 「所以,為了確認,麻煩你再說一次」魁梧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的文件,抬起了頭。「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輛馬車上?」 「達米安.夏貝爾,盧昂堡子爵。」達米安不悅地開口。「你又是誰?」 「我是阿爾芒隊長,這支法蘭西代表戰團的指揮官。」男子說道。 達米安轉過身,把頭探出窗外。在馬車前方,約有二十多名的重裝騎兵排成兩列,發出金屬碰撞聲,浩浩蕩蕩地前進著。領頭的騎士扛著舊法蘭西王國的旗幟,藍色的旗面在風中獵獵飄揚。 「你還沒回答完,達米安。」阿爾芒隊長再次開口。「你是怎麼到這輛馬車上的?」 「......你手上的那些文件,應該什麼都寫了吧。」達米安不悅地指著阿爾芒手上那幾張羊皮紙。「為什麼要再問過一遍?」 「我只是想確認這些資料跟事實相符。」阿爾芒隊長換了個坐姿。「就當配合我,回答我的問題吧。」 「在我在巴士底獄要被處決的時候,有一個……」達米安不情願地說道。 「喔,處決?」阿爾芒假裝驚訝。「你犯了什麼罪?」 「決鬥。」達米安無奈地答道。「你知道,不久之前決鬥還是合法的。」 「很遺憾,根據新羅馬律法,決鬥是違法的。」阿爾芒搖搖頭。「你需要多走出家門,這是新羅馬征服歐洲後的第二年就立下的法令。」 「在執行死刑前,有個人在絞刑台下,把一份文件遞給處刑官,」達米安無視挖苦,繼續原本的話題。「之後我就被放了下來了,帶到一間獨立牢房,幾天之後,我被蒙住雙眼,丟上馬車,途中又被換了好幾次馬車,最後到了這裡。」 「把你救下絞刑台的那個男人」阿爾芒搔了搔下巴。「是不是一個銀灰色頭髮,跛著一條腿的男人?」 達米安點點頭。 「我大概懂了。」阿爾芒擺出沉思的模樣。「看起來西爾弗先生認為,你是能在競賽中派上用場的人才。把你這樣的貴族小子送進戰團的候補,西爾弗先生那天大概是醉得太兇了。」 「我可是受過正統西班牙劍術訓練,」被這麼露骨地奚落,達米安惱火地回嘴。「要論使劍的技巧,全法……」 「那是決鬥劍。裝飾劍。」阿爾芒笑著打斷憤怒的達米安。「別誤會,我相信你在這種遊戲裡面是一方高手,但這可是大競技場。那裏可比是真正的戰場。在戰場上,你那把花俏的劍是派不上用場的。」 「那正好,我也一點都不想踏進那個鬼地方。」達米安哼了一聲。 「坦白說,我也不想讓你踏入那裏。」阿爾芒攤開一雙大手。「但我們在上一場競賽中失去太多弟兄,剛好只差一個人就湊不齊最低人數。所以很遺憾,我必須強迫你上場。」 「我又為什麼一定要聽你的命令?」達米安皺起眉頭。「我可不是你手下的士兵。」 「你是個死刑犯,達米安。」阿爾芒收起了笑容,揮了揮手中的文件。「別誤會了,這可不是特赦令。如果你不服從我的安排,那麼依照這張限制釋放令的內容,我沒有選擇只能將你處死。就算我再不願意殺你這樣的孩子,我也不會違抗法蘭西執政官的命令。」 達米安吞了口口水,感覺到前額滲出了幾滴汗。到了此刻,達米安總算稍微認清了自己的立場。他猜測,自己本來就是個死刑犯,之所以臨時被釋放,只是因為法蘭西戰團需要可犧牲的生力軍。講直接點,恐怕只是個被「廢物利用」的砲灰。 「別緊張,我們不會讓你死的。」阿爾芒大力拍了拍達米安的肩膀,再次露出笑容。「等等開戰的時候,你只管躲在部隊的後面。放心,法蘭西重騎兵是全歐陸最強,你只管欣賞我們的英姿就好了。等我們贏得最後的勝利之後,就送你回家。」 「就這樣?」達米安呆然。這樣的安排用意何在?「我什麼都不用做,躲在部隊後方就好?」 雖然不用戰鬥是達米安求之不得,但這樣身處戰場卻毫無貢獻,也令人有種不安感。 「就是這樣。」阿爾芒用力點頭。「你就不用多想了。」 馬車骨轆骨轆地持續前進,阿爾芒隊長不再說話,自顧自地雙手抱胸打起盹來。達米安考慮了一下是否要跳出車外逃走,想想還是作罷。這麼多的騎兵與馬車一起前進,他能逃出幾步? 終於認命地接受這個荒謬的處境之後,達米安也學著阿爾芒隊長的姿勢,想小睡一番。既然要上戰場,還是先養足精神的好。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達米安感覺到一支大手在搖晃他的肩膀,他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看到阿爾芒隊長用另一支手指著窗外。 「我們已經到了。」阿爾芒說道。 狹窄的窗戶根本無法容納那個龐然大物。達米安忍不住將整個上半身都探出窗外,睜大眼睛看向位於城市中心的壯觀建築。競技場的長度超過三百英呎,達米安從沒見過如此巨大的建築。其中的空間究竟有多寬廣?──感覺能把整座羅浮宮連同庭院都放進裡面,還綽綽有餘。 競技場的外觀是希臘式的拱形與圓柱結構。它並不是古蹟,應該是數年前才完成的工程,可以看到許多文藝復興後的裝飾元素摻雜其中,令人眼花撩亂。 「那就是......新羅馬競技場?」達米安傻傻地發問。「血殿堂?」 「小子,你是撞昏頭了。」阿爾芒哈哈大笑。「這裡是瑞士,日內瓦競技場。要贏得進入血風殿堂的資格,我們還得至少打贏四場競賽。現在我們連義大利半島都還看不到。」 「被關在馬車裏半個多月……」達米安揉了柔眉頭。「我都已經從巴黎跑到日內瓦了啊。」 「這已經是最快的旅行速度了。」阿爾芒說道。「西爾弗先生應該是無論如何都想讓你趕上這場競賽。真搞不懂,為什麼不多送一些像樣的士兵過來?」 「是啊,我也想知道。」達米安有些不快地說道。 * 「戰爭競技」,與舊羅馬時代的角鬥不同,這項比賽中並不是奴隸與野獸的野蠻拼鬥,而是由新羅馬所征服的歐洲各區代表,派出最優秀的戰士彼此廝殺。 規則再單純不過。除了不能使用弓箭或槍砲等發射武器,兵種不拘,武器不拘,陣形與戰術自由選擇。對戰的雙方都必須派出二十五名選手,戰鬥直到一方投降或完全喪失戰鬥能力為止。 取代了蠻族的奴隸鬥士,兇猛的野獸,現在在競技場內戰鬥的,是當代最精銳、最專業的軍隊;他們是受過正規訓練、身經百戰的殺戮機器。可想而知,這項競賽的精采程度與血腥魅力,絕不遜於舊羅馬時代。 戰爭競技由各個行省的首都個別展開,實行淘汰制,勝選的隊伍得以晉級,競賽的最終站即為新羅馬競技場。 歷史悠久的羅馬競技場重新裝修開放之後,這塊血鬥沙池就獲得了一個新稱呼──「血殿堂(Blood Hall)」。 戰爭競技於兩年前首度舉行,當時所爆發的全民轟動,持續迴響至今日都未曾停歇。舉辦於今年的第二屆競賽,已然成為全歐洲唯一一件重要的事了。 「對了,這是西爾弗先生要我轉交給你的。」阿爾芒從身後的雜物堆中翻出一件長長的皮革包裹。 達米安接過包裹,笨拙而急忙地拆開,眼睛很快亮了起來。 包裹中是一把裝飾劍,有著義大利式的精緻籠柄護手,劍長約50英吋,整把劍的平衡性極佳。真是一把好劍,達米安心想。雖然這種劍伴隨著許多痛苦與沉重的回憶,但這是達米安唯一懂得使用的武器。 「就算沒機會用,你還是可以佩在身上。」阿爾芒打趣地說道。「這把劍跟你很搭喔。」 「我就當作這是稱讚了。」達米安調整劍鞘上的皮革,熟練地將劍固定在腰際。 看著達米安臉上隱約的興奮神情,阿爾芒隊長才突然意識到,這個少年在不久前才剛用這種劍殺掉一個人。把這把劍這麼輕易的交給他真的好嗎?達米安究竟是不是真的瞭解這把武器的本質? 但西爾弗的命令就是一切。那個男人是路易十三陛下欽點的戰團負責人,阿爾芒隊長無權質疑他的決定。當收到西爾弗的信件,看見上頭用潦草的字跡寫著「把這把劍交給達米安,讓他參加下一場競賽,小心別讓他死了」,阿爾芒完全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經過連日的思考之後,阿爾芒終於作出決定,也就是讓達米安躲在最後方,把劍交給他,但什麼也不讓他做。 這是阿爾芒能想得出,唯一能讓達米安從這場死亡競技全身而退的方法。 漫長的旅途總算來到了終點。競技場周遭設有參賽戰團專用的營地,將馬車交予後勤士兵照看之後,二十五人的法蘭西戰團終於扛著旗幟,浩浩蕩蕩地朝競技場的專用入口前進。 競技場的鬥士通道入口處,可見一群帝國士兵手持羅馬鷹旗,圍成人牆不讓持續增加的圍觀民眾接近。阿爾芒隊長趨馬向前,手舉著戰團的證明文件;一名領頭的百夫長接過來草草看了幾眼,點了點頭,揮手示意眾人退開,讓戰團進入。 周遭的群眾發出歡呼聲,興奮鼓掌,歡迎這群外地戰士的蒞臨。法蘭西華麗的戰鬥風格,向來特別受群眾喜愛。二十名重裝騎兵走在前方,披掛戰甲的高大戰馬噴出白色的鼻息,對於要走入陰暗的通道似乎有些不安。四名步兵走在後頭,達米安則是在隊伍的末端。戰團成員所有人身上都配有長劍與釘錘,穿著鈑金鎧與鎖子甲的混用甲冑,兼顧防禦與機動性。特別是那四名步兵──裝備似乎比其他人要更高一級。 只有達米安一個人佩著不搭調的裝飾劍,臨時找來穿著的幾塊鈑金甲也不成套。他只能努力無視周遭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異樣目光。 隨著不斷深入競技場的地下空間,達米安不受控制地緊張了起來。不知道是否為自己的想像,這裡陰濕的地板與石牆彷彿都散發著某種刺骨的寒意,一股血氣逼人的壓迫感充斥著通道間的空氣。直到眾人抵達休息區,大家開始作最後整備的時候,達米安都還無法揮去這種感覺。 通過這裡的人,有多少人能活著從原路走出去?這個問題還是不要多想得好。 負責操作升降平台的工人早已就位,耐心等候著戰團整好隊。競賽主持人的聲音自上方傳來,開始高聲講述一些無關要緊的開場宣言。 如同大型劇院一般,競技場的橢圓形結構在設計時就經過精巧的計算,只要在某些特定區域講話便能產生環繞的回音,每字每句都能清晰地傳到每個觀眾耳中。 「各位都知道,奧古斯都陛下承諾,只要贏得競技大賽的冠軍,其行省就能獲得兩年的自治權,並得以保有王室家族的名份。」主持人的聲音在空氣中陣陣迴響。「瑞士戰團與法蘭西戰團,今天將會是哪一邊奪得榮耀呢?願戰神馬爾斯,賜福於今日每一位場上的戰士!」 阿爾芒隊長停下檢視裝備的動作,站起身來,走到眾人的中央。大家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安靜地看向高大的隊長。 「大家應該都記得,上次是日耳曼戰團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並拿到了自治權。」阿爾芒開口,蓋過主持人傳來的聲音。「這次我們不會再把勝利拱手讓給任何人了。」 話語一畢,阿爾芒拔高舉手中的劍,戰團的士兵們隨即跟著拔劍,指向空中。達米安頗為尷尬地拔出裝飾劍跟著照作。 「以法蘭西之名,以吾王路易十三之名,我命令你們毀滅所有敵人,獲得勝利。」隊長的高吼響遍整個地下空間。「法蘭西萬歲(Vive la France)!」 「法蘭西萬歲(Vive la France)!」 二十多名代表著法蘭西的戰士齊聲高呼,熾紅的戰意彷彿凝結成了實體,連達米安都受到了影響,前額滲出了幾滴汗。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藏在每個人心中的黑暗念頭似乎都被趕到了牆角,卻沒有真正消失。熊熊燃燒的鬥志之火驅趕了大部分的黑暗,但黑影仍在火光未及的角落中閃動著。 即使法蘭西代表戰團真的贏得了冠軍,路易十三也只是兩年任期的「獨立執政官」,根本不是什麼法蘭西之王。蒼芎之下,世上真正的王只有一個--那就是新羅馬帝國皇帝,奧古斯都陛下。這樣的戰鬥到底有什麼意義? 榮耀?信念?在競技場中廝殺的戰士們,只是新羅馬的餘興節目。在這裡灑下鮮血唯一的價值,只是娛樂看台上的瘋狂群眾。 但此刻這些都不重要。與身邊的隊友並肩戰鬥,贏得勝利,活著走出競技場──他們只要想著這些就夠了。 * 戰爭競技的一項刺激之處,就是在兩邊隊伍的平台升起前,雙方都不會知道對方是派出哪些兵種來應戰。當然這或多或少可藉由推測或刺探得知,但對方也有可能突然變換戰法,反而讓你措手不及。 先查探對方的兵種與戰術以事先制訂戰略的方法,很可能弄巧成拙,或是落入對方設下的陷阱。最後大多數的參賽戰團都決定:乾脆別想太多,一律採用他們地區戰士最熟悉也最有自信的戰法,結果通常會是比較穩當的。 在禁止使用弓箭或槍砲的寬廣競技場,阿爾芒隊長相信,他們自豪的重裝騎兵戰法就是最強的,根本沒有變換戰術的必要。 高台還未完全升上地面,阿爾芒已經老遠就能看到瑞士戰團選用的是什麼兵種。一根根高聳的尖刺從步兵陣的上方突出,一眼看去,像是一隻超大的豪豬正在逐漸上升。 「對方派出的是長柄槍步兵隊。」阿爾芒隊長大聲宣布。「如果在地形較複雜的地方,我們恐怕占不到優勢;但這個場地是平坦的沙地。我們重騎兵隊不可能會輸的。在對方的陣型潰散之後,別忘了注意他們的掃除者。」 長柄槍步兵陣原本應該是要由五百人以上的長槍兵才能組成,在這裡縮減到二十人,其實根本排不出完整的陣型,場上只見兩列十人左右的長槍步兵,很難稱得上陣列。法蘭西的騎兵排出包圍的弧型,打算直接以蠻力將對方一口氣衝散。 在戰個你死我活之前,還有項儀式需要完成。雙方的隊長走到沙池中央,禮貌性的握手照會。這是新羅馬尊重歐洲貴族的比武決鬥文化,才加進競賽的一項「文明禮節」。阿爾芒與瑞士戰團的隊長冷冷對視,僵硬地握了一下手,極有默契地一起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回自己的隊伍。 阿爾芒從來就搞不懂這個環節的意義在哪裡。 「雙方準備……」終於,主持人扯開嗓子,講出了在場所有人最想聽到的那句話。 「開始!」 戰馬奔騰如雷鳴,震撼著競技場內的每一塊石磚。法蘭西騎兵全力衝鋒,所經之處沙塵如風暴般翻捲,騎士的戰吼聲與觀眾的叫好聲融為一團模糊的音浪。 對戰場上的步兵而言,沒有什麼景象比迎面襲來的重裝騎兵衝鋒更震攝人心。全身重甲、高呼戰吼的重裝騎士跨坐在披掛戰甲的高大戰馬上,光是看到他們從飛揚的塵土中衝來,轟鳴的馬蹄聲在耳邊震盪──曾經許多戰鬥經驗不足的士兵當場就喪失了戰意,轉頭逃竄。 然而今日的對手可不是這種雜牌軍。瑞士戰團由舊瑞士邦聯的正規軍與瑞士國土傭兵組成,作戰經驗豐富,是戰鬥專家的集團。長柄槍步兵的隊形整齊劃一,排成嚴密的斜線陣列,毫不退縮地迎向對方的騎兵衝鋒。 當雙方陣列終於交會時,群眾的亢奮鼓動達到最高點。揚起的大片沙塵伴隨飛濺的血花,兵刃交擊的聲響與戰士的嘶吼此起彼落。然而這個場面與想像中有點不同──長柄步槍陣並非與騎兵正面撞上,而是以一個奇妙的角度斜斜切入騎兵之中。 這一波衝鋒沒有達到應有的效果。原本包圍的衝鋒陣型被破壞了,將近半數騎兵被刺下戰馬,或是戰馬被刺中而連人帶馬摔落。沒有被戰馬踩踏或被騎兵砍倒的長槍兵迅速扔下手中長槍,從腰際拔出長劍近距離迎敵。 如此混亂的場面,達米安看不出是哪一方占了上風。但我方剩餘的重騎兵被困在戰局中,無法回頭進行另一波衝鋒,看起來狀況非常不妙。隨著混戰拉長,騎兵奮力揮舞騎士劍與釘錘,以高度優勢將敵人砍倒;但對方的步兵們也不斷將騎兵扯下馬。戰況一時僵持不下,雙方的人數都在急劇減少。 此時,還未加入戰局的那四法蘭西名步兵終於行動了。他們小跑步闖入混戰之中,亮出劍與錘,挑準了目標便出手攻擊。這四人的近戰技巧顯然遠超其他士兵,一時之間竟沒人能阻止他們,戰況眼看就要倒向法蘭西一方。 當然了,並不是只有法蘭西擁有能扭轉戰局的王牌。在混戰漩渦的另一側,幾個模糊的人影走入了戰局,下一刻,法蘭西剩餘的戰士接二連三倒地,情景如風趨草。 戰情在短短幾分鐘內急轉直下。這幾名戰士似乎無人可擋,不知不覺間,方才的四名法蘭西步兵也已經全都倒臥在地,整個沙池內只剩下一名騎兵尚未陣亡,正在勉強衝出戰圍。 腳步顯然不穩的戰馬載著最後一名騎兵,往達米安的方向衝來。他似乎打算累積一些距離再回頭衝鋒,直接撞向那三名敵人。當騎兵緊拉韁繩,正要調轉方向時,戰馬突然嘶吼了一聲,熱騰的血液自鼻孔噴出,緊接著前腿一軟,連同馬上的主人一起摔向地面。 那名騎兵就這麼重重地摔落在達米安面前,頭盔滾落一旁。當他抬起頭來,達米安忍不住驚呼出聲。 阿爾芒隊長滿臉都是塵土與鮮血。他狼狽地半趴在地面,鮮血淋漓的右手無力地懸在體側,左腳往詭異的方向大幅扭轉,完全無法支撐任何體重。 三個高大的身影越過成堆的戰士屍首,朝阿爾芒走來。他們很明顯不是長柄槍步兵,三人身上都穿著鮮豔的雇傭兵服裝與鈑金鎧,沒有戴頭盔,外表極為顯眼。三人都手持約四十七英吋的闊劍,看起來單手與雙手都能使用。他們行走於這個殺戮戰場的從容感,表示出戰鬥經驗的豐富。 眼看強敵步步接近,阿爾芒連逃走也做不到,只能用左手費力地拄劍在地,想把身體抬起來。 「阿爾芒隊長!」 在達米安自己意識到之前,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已擋在阿爾芒隊長的面前,右手按住腰際的裝飾劍柄。等等,達米安的腦中閃過了疑問,他在幹什麼?他為什麼非得保護這個幾乎是素昧平生的傢伙? 也許是因為這個人剛才想要保護他,不希望他這個倒楣的小子在這裡送命。也許是因為他的聲音讓達米安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也許,想要保護眼前的同伴,並不需要什麼理由。 「達米安,不要亂來,投降吧。」阿爾芒吃力地說道。「他們就是所謂的掃除者,整個戰團的王牌。他們坐鎮在長槍陣的後方,負責在陣行潰散、雙方陷入混戰的局面之下,將敵人逐一排除。掃除者必須擁有以一敵多的戰鬥力,只有最優秀的精銳才會被選為掃除者。」 「我們這邊也有四名掃除者……但似乎是被全滅了。只能說對方技高一籌了。」 達米安打了個冷顫。他可不想跟這樣的傢伙對戰。達米安高舉雙手,表示我方已沒有戰意。 對方的腳步沒有慢下來,更毫無收劍入鞘的意思。他們面無表情地走著,像是沒看到達米安的動作。 在戰爭競技的規則中,「投降」是必須雙方同意才具備效力。換言之,穩操勝算的一方可以無視對方的投降舉動,繼續攻擊直到對方全滅。會有這樣的規則,自然是因為觀眾們愛死了這種「處刑」的場面。 「我也想投降啊。」達米安無奈地開口。「但他們好像根本不打算接受的樣子。」 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瑞士戰團也幾乎被法蘭西戰團殺光滅盡,這三名士兵此刻心中所想的,恐怕已經不是贏得勝利,而是替戰友血債血償。 在對方接近到自己五步距離的時候,達米安本能性的抽出了腰際的裝飾劍。銀色的劍身閃耀著寒光,直直指向眼前的敵人。 「你要拿那東西對付我?」領頭的劍士用單手輕鬆地揮動手中的闊劍,露出輕蔑的笑容。「那把劍根本不是真正的武器。」 是啊,我到底在想什麼?達米安想著,我站在這裡,阻擋在三名真正的戰鬥專家面前,手上卻只有這把不到兩吋寬,刻蝕著精緻花紋,纖細脆弱的裝飾劍。 他早該知道,這根本不算是一把真正的武器。 心臟的鼓動聲震耳欲聾,全身的血液如發狂似的奔流,從心臟直達指尖,在達米安全身急速流竄著。時間的流動逐漸停滯,四周景象失焦模糊,他的耳中除了自己的心跳聲什麼也聽不到。達米安此刻的眼中,只看的到迎面走來的朦朧人影。 達米安的腦中突然閃過了一段記憶。 那是一個月前的決鬥。在泛紅的視野中,達米安細薄的劍身輕易地刺入了克維爾的腹部,從背後穿出。達米安看著克維爾在地上打滾,發出不像人類能發出的慘叫聲。他的胃酸從胃袋的裂口中溢出,燒蝕著大小腸--那樣的痛楚足以徹底粉碎一個人的尊嚴與理智。克維爾尖叫著央求達米安一劍刺穿他的喉嚨。 達米安沒有刺穿他的喉嚨。他就這樣看著克維爾在地上發瘋般扭動痙攣,就這麼看著,直到克維爾吐出最後一絲呻吟,再也無法扭動。 花費六年時間,達米安每天將自己逼到極限地反覆練習,就只是為了那一刻。他只想讓那一刻盡可能延長。 達米安用手背輕輕擦拭額頭,緩緩吐出一口氣。在這樣的戰場上,這把劍真的能夠當作武器嗎?答案其實很清楚。 他的武器一直都不是這把裝飾劍。達米安真正的武器,是貫注在這柄劍之中,絕對不輸給任何人的殺意與覺悟。 「是啊,這把劍不會殺人。」達米安的聲音變了。「我才會殺人。」 劍士謹慎的移動,達米安擺出架式,靜靜地讓對手接近。闊劍的長度較長,達米安必定會先進入對方攻擊範圍──劍士抓準那一瞬,毫不猶豫舉劍至右肩上方,以「頂位式」全力斬下。 闊劍迎面襲來,達米安一個斜步往右前方踏出,闊劍在距離達米安臉頰一寸之處的空氣中斬落。空隙出現了,攻擊的路徑在達米安腦中清晰地映出,如空中一道閃耀的細流一般美麗。達米安將身體蓄積的力量自臂膀釋放,手中的劍流暢刺出。 纖細的刺劍化為一道銀色光芒,沿著分毫不差的軌道筆直射出。銳利的劍尖從眼瞳刺入,穿過柔軟的眼球組織,通過了軟膜,最後深深插入了灰色的大腦。 細劍抽回,血泡自破壞的眼眶溢出,劍士連慘叫聲都沒有發出來,身體便如一團軟泥般癱倒在地。屍體後方的兩名劍士身體僵直、臉色慘白,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不會吧?」一名劍士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他剛才在閃躲的同時出劍攻擊的嗎?」 經過漫長的兩秒,第二名終於劍士回過神來,凝神展開攻勢。他謹慎地以靠步切入,使出快速的旋斬,劍身畫出圓弧,斜斜朝達米安的頸項砍去。他做了一個錯誤的判斷。因為顧慮達米安細劍的速度,他下意識地使出了動作較小的攻擊,希望不露出破綻--這道斬擊的威力與範圍也因此大打折扣。 達米維持劍指對手的姿勢,將劍斜斜往右上方一擋,以最小的角度錯開迎面砍來的劍刃,對方斬下的劍身滑開,斬擊的威力被化解的一點都不剩。 完美的角度,完美的卸勁。達米安的劍仍然對準著對方,而對方已來到他的攻擊範圍內了。連變換架式都不需要。達米安在格擋成功的瞬間,直接順勢將劍尖朝對方的顏面刺出。 血花綻開,裝飾劍下的第二名犧牲者應聲倒地。 剩下的一名劍士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看到同伴朝眼前的敵人揮出一劍,而敵人似乎只是同時舉起劍並刺出,然後同伴就這麼倒下了。難道在那一個簡單的動作中,對方一次完成了防禦與攻擊? 達米安開始繞著對手打轉。最後一名掃除者集中精力,擺出防禦架式。防禦?在這個時候他才突然想到──面對這種武器,到底該用什麼架式防禦?他可從來沒受過這種訓練啊。不,在不知道如何防禦的情況下,只能先下手為強。 一瞬間的內心絮亂,劍士慌亂地將劍從腰部抬到右胸前,從防禦架式切換為攻擊架式。對其他人而言,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間,但達米安不會放過這一瞬。他毫無遲疑地踏出右步,裝飾劍朝對方腰際的盔甲接縫處刺出。細劍從體側進入,背後穿出。 最後一個對手,在根本還未攻擊的情況下就倒下了。達米安用發抖的手將劍收入鞘,環顧四周。 整片沙地中只剩下他一個人站著了。觀眾席爆出心滿意足的喝采聲,祝賀法蘭西的勝利。觀賞了如此多的血與死亡,他們是該滿足了。 阿爾芒睜大眼睛瞪著達米安。他的眼神與其說是佩服,不如說是驚懼。 對手是瑞士戰團的三名掃除者。戰勝一人,或許能說是僥倖;戰勝兩人,或許能說是天主保佑的好運;但接連戰勝三人?而且都僅僅只用了一擊? 「難怪……希爾弗先生會不擇手段把你從絞刑台救下來。」阿爾芒有些顫抖地開口。「達米安.夏貝爾,你到底是什麼人?」 * 隨著戰鬥結束,鬥士的通道閘門開啟,兩邊都湧入了戰團的隨行醫護人員,抬著簡易的組合擔架,熟練地將傷患與屍體運出角鬥場。達米安幫忙攙扶著勉強還能行走的傷患,經過地下通道,回到了鬥士的休息區域。 一到了休息區,達米安緊繃的神經一口氣放鬆了下來,不受控制地坐倒在地。醫療人員飛快地進行急救處理,替每個傷患止血包紮。哀鳴聲與微弱的啜泣聲使得整個空間充滿著陰慘的氣息,完全沒有勝利的氛圍。 這場競賽雖然是法蘭西勝利了,但戰團近乎全滅,還活著的人就只有達米安仍然四肢健全,其他幾位生還者看起來早已沒有作戰能力。顯然,這支隊伍已經沒有餘力參加下一場競賽了。阿爾芒隊長的左腳與右手都綁著木片與繃帶,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 這悲慘的景象也代表著一個令人寬心的訊息:達米安現在終於可以回家了。 「你做得很好。」阿爾芒一手搭在醫護兵的肩膀上,蹣跚地走到達米安身邊。「我必須要感謝你。」 「沒什麼好謝的。」達米安輕輕說道。「我想……一切已經結束了吧。」 「不。」一個熟悉的聲音無預警地響起。「還沒有結束。」 一名灰髮男子從通道的另一側緩步走來。他拖著一條跛腿,拐杖敲擊著地面,發出規律的碰撞聲。達米安與阿爾芒對眼前這個人都不陌生。 「各位,我們仍然有勝算。」西爾弗先生開口。「更正確的來說,我們要比以往都更有勝算。」 * 「如您所見,西爾弗先生,」阿爾芒隊長張開雙臂。「我們就只剩下這些人。我們的勝算究竟在哪?」 寬大的軍用帳篷中,阿爾芒隊長集合了所有還能動的士兵。扣除掉後勤人員與傷患,實際能作戰的士兵只剩下十人左右的候補兵力。連下一場競賽都參加不了。 「沒辦法補充兵力,有再好的戰術都沒用。」阿爾芒隊長說道。「這一批為了戰爭競賽訓練出來的士兵,第一線已經幾乎都陣亡了。現在就算從法蘭西飛快找來候補的人員……之後的戰役只會更加艱難,對手一次都比一次強,強行參戰也只是增加無謂的犧牲而已。」 西爾弗點了點頭,露出理解的微笑。 「我並不打算再跟法蘭西方面調兵。」西爾弗開口。「我計畫直接僱用傭兵。」 四周頓時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阿爾芒隊長雙眼怒睜,驚訝到一時竟無法回話。達米安縮在一旁的凳子上,完全不敢吭聲。 「德意志傭兵是用劍的能手,他們並沒有隨著新羅馬時代而消失。」西爾弗逕自講下去。「我會僱用最高級的雙酬傭兵,額外再加入一些我能找到的人才。」 「你在說什麼?」阿爾芒終於吼出了聲。「你放棄法蘭西的正規戰士,要雇外籍傭兵來打這場仗?別開玩笑了!你以為我會允許嗎?」 「你允許與否都與我無關,阿爾芒隊長。」西爾弗輕輕揮了揮手仗。「路易十三陛下授命我為戰團負責人,我擁有絕對的人事任命權,根本不需要經過你的同意。」 出乎達米安意料,阿爾芒隊長憤怒地緊抿雙唇,並沒有回嘴。達米安知道這個男人被授予了極大的權力,但沒想到他竟然連戰團的編制都能自己決定。這個西爾弗究竟是何許人物,值得陛下如此信任? 「路易十三陛下對我有所期許。」西爾弗用和緩的語調說道。「當我在西班牙跌落谷底時,是陛下肯定了我的能力,將重責大任交予我。我不打算違背他的期許。」 拖著瘸腿,西爾弗撐起身體,走到阿爾芒面前,直視著隊長憤怒的雙眼。 「只要能贏,我會毫無猶豫選擇任何我認為可行的手段。」西爾弗平靜地說道。「無關乎你認同與否。」 「在法蘭西代表戰團中,不採用任何法國士兵,這就是你的方法?」阿爾芒低吼。 「戰爭中雇用外國傭兵打仗,這是幾百年來司空見慣的事。」西爾弗哼笑。「既然戰爭競技形同真正的戰場,那又為何該有不同?」 「陛下根本不該任命你這種外國人當戰團的負責人。」阿爾芒緊握雙拳,達米安有點擔心他能不能控制住那對拳頭。「你不是法蘭西人,又怎麼會了解我們的榮耀與信念?在競技場上讓無關的外人替法蘭西戰鬥,這種無尊嚴的事情我絕對不能接受。」 「陛下雇用我,是要我贏得這場比賽,阿爾芒隊長。」西爾弗用手杖敲擊地板。「我必須提醒你,領著一批殘兵敗將去競技場送死,這也不叫做尊嚴。」 「……我無法接受。」阿爾芒冷冷宣布。「我手下的士兵也不會參與這齣鬧劇。」 話語方落,在場所有士兵都站了起來,冷眼瞪視著西爾弗。只有達米安不確定自己是否該跟著站起來,還是繼續坐著。 「很好,既然唯一的指揮官決定退出,」西爾弗拍了拍手。「那麼我將指揮權交給剩下唯一的法蘭西人。」 西爾弗轉頭看向達米安。下一秒,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達米安身上。 「……什麼?」達米安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在開玩笑吧?」 「不是。」西爾弗搖搖頭。「我認真的很。」 「等等!」達米安揮動雙手。「為什麼是我?我根本不是軍官啊!」 「你是個子爵。」西爾弗說道。「身為貴族,本來就要有領導人民的責任。」 「我……我只有十八歲啊!」達米安已經有點語無倫次了。「你要把法蘭西的戰團交給這樣一個小孩嗎?」 「十八歲就是個成年人了,達米安爵爺。」西爾弗緩步走到達米安跟前。「很多人還不到這個年齡就命喪戰場了。你是個繼承了爵位的成年法蘭西貴族,擁有出眾的戰鬥能力──任命你當隊長一點問題也沒有。」 「你瘋了嗎,西爾弗!」阿爾芒終於忍不住插話。「別把這孩子扯進來!」 「他不是個孩子,阿爾芒隊長。」西爾弗笑道。「當他用裝飾劍刺穿克維爾.波蒙──也就是法蘭西刺劍協會會長的腹腔時,他就不是個孩子了。他是個多危險的人,你比我還更清楚。」 「呃……我的意願呢?」達米安不抱希望地問道。「這種時候難道不該先問一下我的意願?」 「達米安,我還需要再拿處刑令來威脅你嗎?」西爾弗作勢嘆氣。「我還以為你早就認清現況了。」 「我……我對帶兵作戰一無所知!」達米安不放棄地拉高聲音。「我只會一對一的決鬥,根本沒有能力領導一支部隊。」 「在競技場上也不會有太多讓你調度指揮的機會。戰術成功,我們勝利;戰術失敗,我們敗退。就這麼簡單。」西爾弗對答自如。「隊伍編列與戰術安排都由我負責,你不需要擔心。」 「西爾弗先生……」達米安癱坐回凳子上,肩膀下垂。「我真的不了解,您究竟期待我做什麼?」 西爾弗短暫地思考了數秒,帳棚內每個人都屏息盯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士兵們跟隨的是強者,而強者的定義隨著情境而有所不同。」西爾弗開口。「在大型戰爭中,經驗豐富的指揮官能發揮最大的影響力,讓士兵心甘情願跟隨。而競技場是不同的。在這種小規模的戰鬥中,擁有一個戰技超凡的隊長,用實際表現來帶領身後的隊友,才是最有效果的。」 西爾弗舉起手杖,突然就這麼朝空氣猛力刺出。 「你只需要做你最擅長的事,大家自然就會跟隨你。」西爾弗維持著刺出的架勢。 「……我最擅長的事?」達米安問道。 「一劍刺穿對手。」西爾弗回答。 第二章:蘇格蘭斬劍 倫敦競技場今日近乎爆滿。在歡呼聲中,場地兩端的升降台緩緩升起,首先浮出地面的是雙方的旗幟,與長槍的槍頭。在升降台到達地面,士兵們排出戰列時,歡呼的音量又往上推了一階。 看到眼前的景象,葛倫倒抽了一口氣。 今年的不列顛戰團很強。非常強。 氣勢逼人的長槍陣列後方,是一排愛爾蘭長柄戰斧步兵。在最後方,則是全副武裝的英格蘭騎士。 葛倫背後的蘇格蘭戰團,只有重劍步兵與戰斧步兵,武器與裝備都遜於對方。靠著重劍的野蠻攻勢,或許能勉強將長槍陣打開一個缺口,但根本沒有餘力能對付之後的愛爾蘭士兵,更別提最後的騎士。 「我們應該加入不列顛戰團的。」葛倫身後的某個士兵忿忿地低語。「太愚蠢了,只憑我們根本贏不了。」 在新羅馬帝國的版圖中,不列顛行省被劃分為三個區: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在最初的劃分中,英格蘭的執政官擁有整個不列顛行省的管轄權,然而三個區都有戰爭競技的參賽權。規則上,只要任何一區的戰團獲得競賽冠軍,該區的領導人就能晉升為整個不列顛行省的最高執政官。 如所有人所預料的,上一次的大賽中,同一個行省在戰爭競賽中報名了三個戰團──比賽規則並沒有限制這件事。而結果是悲劇性的。不列顛的戰力絕對不弱,但競賽一開始就要面臨自家的三方內戰,等到分出勝負,不管哪個隊伍獲勝都早已元氣大失。在上一次大賽中,這三個戰團不到第三輪就都被淘汰了。 為了改善這個劣勢,英格蘭這一回作出了改變:英格蘭戰團正式更名為不列顛戰團,邀請愛爾蘭與蘇格蘭加盟。只要取得勝利,查理一世陛下承諾將會運用到手的自治權,給予轄內的兩個區域近乎相等的自主權。 愛爾蘭妥協了,但蘇格蘭沒有。其後果就是葛倫現在所看到的:蘇格蘭必須獨自對付獲得愛爾蘭加盟的不列顛戰團。英格蘭本身已極難對付,還加上了愛爾蘭自豪的戰斧部隊……勝算是渺茫的令人絕望。 「喂!你這個混蛋在說些什麼?」一名手持戰斧的高大士兵對著後排大吼。「想在開戰前就先吃一斧頭嗎?」 「柯林,別鬧了。」葛倫開口。「他會這麼說也是沒辦法的事。」 「葛倫,你難道也同意他的鬼話?」柯林把怒火轉向葛倫。「我們應該相信查理一世跟那些英國佬,和他們並肩作戰?」 「我不想再失去更多同伴了。」葛倫用沒人聽得到的音量細語。 「你說什麼?」柯林皺起眉頭。 「我只想要……結束這一切。」葛倫低聲說道。「如果加入不列顛戰團能帶來結束,那或許我們是該這樣做。」 「不會結束的,葛倫。」柯林大笑。「不論是我們贏,愛爾蘭佬贏,英國佬贏,或是我們幫助英國佬贏,或是我們全都輸掉──這場競賽都永遠不會結束。」 葛倫低下頭來,雙眼埋進額前紅髮的陰影之中。 這大概就是羅馬帝國的用意吧,葛倫想著。讓我們永遠為了這個渺小的限期自治權,陷入無盡的爭鬥。英格蘭曾經是個強大的王國,但今日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培育戰團和與昔日的盟友鬥爭,而其他舊日的歐洲強國,也忙著訓練戰團與彼此殘殺…… 是啊,誰還有心力去對抗新羅馬帝國? 大家或許都多少意識到這點了,但這並不能改變現況。敗戰的行省仇視擊敗他們的行省,渴望兩年後的復仇;獲勝的行省歡天喜地的緊抓自己的獎賞,不願冒險失去得來不易的自治權。整個歐洲圍繞著戰爭競賽瘋狂起舞,如同一群在燈火邊盲目飛舞的昆蟲。 在這場遊戲中,唯一的勝利者只有奧古斯都大帝。新羅馬帝國的王權如磐石般不可動搖。現在除了「紫心王」跟他的瘋狂跟隨者,早已不再有人嘗試撼動皇帝的王座。 葛倫深吸一口氣。至少今天,我要嘗試阻止這一切。 邁開步伐,葛倫獨自一人往場地的中央走去。 * 亞哈德爵士向來不喜歡這個儀式。正式開打前,雙方隊長禮貌性的見面招呼,好像在假裝只是要參加茶會,而不是準備在沙場上殺個你死我活。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是葛倫.史考特,蘇格蘭戰團連續兩屆的隊長,對亞哈德爵士來說並不是生面孔。葛倫很年輕,可能不到二十五歲,半長的紅髮底下是一張尚稱得上端正的臉孔,如果沒有橫越半張臉的那條疤痕,面容幾乎可說是溫柔和藹。他沒有穿盔甲,只穿著厚重的鞣皮夾克與皮手套,算是有一點皮甲的意味,提供底限的防禦。夾克外罩著一襲鮮紅格狀圖紋的蘇格蘭裙──當然了。 「葛倫隊長,好久不見。」亞哈德露出禮貌的笑容。 「亞哈德爵士。」葛倫劈頭就說道。「我有個提議。」 「喔?」亞哈德揚起眉毛。 「我,葛倫.史考特,代表蘇格蘭戰團,」葛倫以驚人的音量宣布。「向不列顛戰團的隊長,亞哈德爵士,提出一對一決鬥邀請。」 透過競技場巧妙的回音設計結構,所有觀眾聽得一清二楚。 「各位嘉賓,聽到了嗎!這是本屆競賽第一次有人提出一對一決鬥申請!」主持者的聲音劃破空氣。「真是令人興奮!不列顛戰團會接受嗎?」 * 「決鬥?」達米安大聲提問,壓過群眾嘈雜的討論聲。「有這個選項嗎?」 「規則裡面有,但是從來沒有真的發生過。」西爾弗解釋。「一般來說,如果一方的戰團有明顯優勢,自然不會提出這種決勝負的方式;而主動做出這種提議的一方,顯然對個人戰力十分有自信,對方通常也不會冒險接受挑戰。」 「不列顛戰團看起來有壓倒性的優勢,應該沒道理接受挑戰吧。」達米安說道,指著沙地右方的壯觀陣列。 「說起來是這樣沒錯。」西爾弗說道。「但這是隊長的決定。面對蘇格蘭戰團,不列顛的隊長想必也有尊嚴要維護吧。」 達米安若有所思地搔了搔下巴,繼續關注賽場中央的二人。 「我為什麼要接受你的提議?」亞哈德問道。「這場比賽你們是輸定了。」 「兩個原因。」葛倫豎起兩根手指。「第一,縱使我們贏不了,我們仍然會令你們付出代價。蘇格蘭戰團已經別無可輸了。我們現在在場上的就是全部的精銳,如果你拒絕──我至少會拖你一半的士兵一起陪葬。」 「……我知道了。」亞哈德微笑點頭。「第二個原因呢?」 「亞哈德爵士。」葛倫露齒而笑。「你是英格蘭的第一武士,大英劍術學院的師範。我,葛倫.史考特,一個來自偏僻高地城堡的無名私生子……你不會畏懼跟我一決勝負吧?」 亞哈德仰頭大笑,全身鎧甲因晃動而發出鏗鏘聲。. 「你不需要用激將法,葛倫隊長。」亞哈德說道。「我接受你的提議。」 * 「大人,恕我直言,但是您的決定太過輕率了!」亞哈德的副官難得地提高音量,聲音中透漏著些許驚慌。「你小看了那個葛倫,他……」 對戰團宣布他接受決鬥之後,大家的臉色都異常緊繃。好一個第一武士,亞哈德只能在內心苦笑,原來眾人對自己實力的信任也只有這樣而已啊。 「我沒有小看他。」亞哈德爵士說道。「我很清楚他的能耐,以及這場決鬥中隱含的風險。」 「我是這個戰團的隊長。這代表著我必須對每個戰團中的士兵負責。現在我有機會避免任何犧牲就能贏下這場比賽,我絕不會錯過。」 「原諒我的坦白,隊長,」副官不安地說道。「但萬一您沒有獲勝……」 「以不列顛第一武士、不列顛代表戰團隊長,以及藍道爾家族之名,」亞哈德以不容質疑的語氣宣布。「我,亞哈德.藍道爾爵士,必將打倒敵人,取得勝利。」 副官閉上了嘴,沒有再多做回應。亞哈德拍了拍眾人的肩膀,臉上綻出自信的微笑,熟練地掩蓋住深埋心中的不安與緊張。 在觀眾的鼓譟之下,不列顛與蘇格蘭的戰士們開始排列成圓形人牆,圍出了決鬥的場地範圍。長槍、長柄戰斧、雙手劍……在重重武器與甲冑的包圍中,兩名即將展開殊死戰鬥的戰士站至定位,互相行禮。 葛倫流暢地拔出背後的斬劍,順手揮出了一串劍花,將近五磅重的劍在他手中似乎沒有重量。亞哈德瞇起眼,隨之擺出了架勢。 蘇格蘭斬劍(Claymore)與一般雙手長劍其實沒什麼太大不同,只是十字護手的形狀特殊了點。無血槽的劍身寬而薄,比大部分的歐洲雙手劍都要粗曠而單純,整把劍的設計只為了達成強力無比的斬擊。 真正賦予斬劍特別意義的,向來都是蘇格蘭的戰士。單靠一柄雙手大劍突破長槍方陣,連重裝騎兵與盾牌步兵都無法抵擋--這種恐怖的野蠻力量,數百年來都沒有被英格蘭所遺忘。 亞哈德選用的武器是單手騎士劍與圓盾,身穿鎖子甲──看起來有點像是過時的中世紀裝備。然而亞哈德很清楚,他不可能用雙手劍跟葛倫硬碰硬。亞哈德最大的勝算,就是巧妙運用葛倫不熟悉的武術領域。 葛倫的斬劍長比一般尺寸稍大一點。亞哈德舉起圓盾,慎重地計算葛倫發起攻擊的距離。六英呎?六英呎半?只要擋開對方的一擊,搶進入手中騎士劍的攻擊範圍,這場比試他就贏定了。那樣的大劍不可能跟上單手劍的速度。 銀光一閃,葛倫率先踏出腳步,斬劍劃出銀弧,切向亞哈德的頭部。這道斬擊很快,但沒有快到亞哈德無法應對。亞哈德斜舉圓盾──他很清楚即使盾牌也無法正面抵擋葛倫的一擊,必須利用圓盾的弧面將劍擊彈開。猛烈的衝擊瞬間透過圓盾傳來,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 圓盾被斜斜削去三分之一的體積。連同包覆表面的鐵皮,都被一擊斬飛了。攻擊的路徑偏離了目標,亞哈德毫髮無傷,但他持盾的手不住地顫抖著。 他還是小看了葛倫。這片盾還能擋下幾次葛倫的斬擊?除了主動進攻,亞哈德已經別無選擇。 大喝一聲,亞哈德衝向葛倫,斬劍從斜上方斬下,亞哈德揮動騎士劍,欲錯開揮斬的方向。用於刺擊的騎士劍比斬劍更厚實,不可能直接被斬斷,應當能輕易架開斬擊;但當兩把劍瞬間交會時,亞哈德發現自己居然要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強使斬擊偏開一點角度。葛倫順勢變換姿勢,打算直接由下往斜上方斬去,亞哈德因剛才的動作架勢被破壞了,無法搶在葛倫之前進行有效的攻擊──只能選擇退後。 亞哈德竟然被強行逼退了。他再度發動衝鋒,交替使用圓盾與騎士劍勉強擋開葛倫的恐怖斬擊,卻怎樣都無法更接近目標。更糟的是,儘管亞哈德利用絕佳的技巧,成功化解對方大部分的力道──但剩餘的那麼些許的力道,依然對亞哈德的雙手造成了嚴重的負擔。亞哈德的右手虎口疼痛如撕裂,已經快要握不住劍柄了;左手下臂更是早已毫無知覺。 葛倫的劍技如舞步般令人驚嘆。如此大的動作,每次揮擊都需要身體與腳步的旋轉,理應有極大的破綻,但他卻能利用每次腳步的移動,往出其不意的方向再次斬出,接連不斷,無機可趁;看似隨興卻又準確無比。 就在亞哈德就要無計可施之時,一道斬擊再次襲來,亞哈德舉起圓盾的殘骸抵擋,傳來的卻是異於以往的觸感。不知為何,葛倫的力道明顯減弱了,斬劍沒有彈開也沒有斬穿,就這麼卡在先前砍出來的一道楔型凹痕中。 亞哈德不可能錯過這個機會。他踏出一步,對準葛倫握劍的手,刺出騎士劍,葛倫無法將劍抽回,本能性的將手一鬆,斬劍就這麼離手了。 亞哈德將圓盾連同斬劍甩落在地,騎士劍直指葛倫的咽喉。葛倫緩緩吐出一口氣,對亞哈德露出苦笑。 「我就知道。」亞哈德爵士輕輕笑了,用只有彼此聽得到的音量說道。「這無關乎你有多強。我不可能輸掉這場對決,因為你壓根就沒打算贏我。」 「你在開打之前就知道了?」葛倫抬起眉毛。 「你是為了避免同伴犧牲,才提議一對一決鬥。」亞哈德說道。「而唯有輸掉這場比賽,你們才能完好無缺地回家去。」 「所以你才這麼乾脆就接受了。」葛倫微笑。「我還真是被看透了啊。」 「你是我見過最強大的戰士,葛倫。」亞哈德嘆息。「但是身為領導者,你的心腸太好了。」 「我是個軟弱又無能的隊長。」葛倫別開目光。「只能想到這種方法來救自己的夥伴。」 「投降嗎?」亞哈德的語氣像是提議去喝一杯麥酒。「我不想殺你。」 「好。」葛倫老實地接受了。可以的話,當然是能活著比較好。「謝謝您,亞哈德爵士。」 * 迎面而來的怒火彷彿吞噬了整個休息區。方才在沙場上,柯林努力忍耐不當眾起內鬨,此時累積已久的憤怒終於爆發,豪不容情地破口大罵。 「你可以贏他的!」柯林歇斯底里地大吼。「你故意輸給了他,為什麼?」 葛倫懊悔地抓了抓頭。看來他放水的技術太差,大家都看出來了。 「這樣你們就不需要去送命了。」葛倫坦白地回答。 「你這個該死的叛徒!」柯林怒斥,整張臉都脹紅了。「你擁有擊敗不列顛的機會,然後你居然就這樣放棄了?」 葛倫看向其他隊友,每個人的眼中都閃過與柯林一樣的神情:憤怒、失望、厭惡。柯林是葛倫相識多年的夥伴,是戰團隊長的副官,也因此只有他敢有話直言。 「你他媽自大的混帳。」柯林咬牙切齒。「所有人都是自願加入戰團,自願踏入競技場,沒有人需要你來拯救。你以為你是誰,能決定我們的生死?你不能代表我們故意輸掉這場仗,卻不經過我們的同意。」 「你們是我的朋友,夥伴。」葛倫平靜地說道。「我認為你們的生命比這場無聊的競賽更重要,僅此而已。」 「我們沒有你這樣的朋友。」柯林冷冷回答。「你也不再是戰團的一份子了。不,從現在起,蘇格蘭也不再歡迎你了。你是個懦夫,蘇格蘭之恥。」 這句話刺痛著葛倫的胸口。葛倫一直都不像是典型的蘇格蘭人,他教養良好,如一隻溫順的大狗般和善,臉上時時掛著柔和的笑容。縱使擁有出眾的戰技,他平常也總是在避免爭鬥。但儘管時常被取笑挖苦,葛倫從來沒想過,竟然有人會視他為蘇格蘭的恥辱。 避免戰鬥與死亡就算是一種懦弱嗎?或許吧。葛倫不介意當個懦弱的人,只因為有些事情對他來說更為重要。 「我們走吧。」柯林啐了一口口水。「不要理會那個懦夫。」 葛倫多少有料到會有這種結果,但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事情或許真的是無法挽回了。柯林漠然地轉過身,朝通道的出口走去。超過一半的戰團成員跟隨柯林的腳步,其他人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眼光不確定地看向葛倫。葛倫露出無奈地苦笑,對他們點了點頭,揮手示意要他們跟上柯林的腳步。 事已至此,他就算死皮賴臉地留在戰團也沒有意義了。誠然是有部分的成員依然對他忠心耿耿,但因此造成戰團內部的分裂,也是葛倫不願見到的。 在晃動的火光中,葛倫目視著夥伴們一個個離開。有幾個人遲遲不走,葛倫用眼神催促他們離去。他們投來歉意的目光,嘴中低聲說了幾句感謝與抱歉的話,總算是轉身跟上了同伴的隊伍。 所以,他失去了夥伴、朋友,還有能回去的家鄉。換來了什麼?他們能回家,至少多活兩年? 葛倫聳了聳肩。這對他來說夠好了。至於兩年以後的事,到時候再想辦法吧。 確定等到所有人都走遠了,葛倫才起身離去。踏出競技場,視野一下子明亮了起來,葛倫茫然地沿著大道走著,連自己都不確定要走去哪裡。 走不出幾步路,葛倫見到兩個人影從前方快步走來,攔住了自己的去路。較高的一人是拖著一條跛腿的壯年男子,較矮的一位是名亮眼的俊美少年,手上牽著一批馬。兩人身上的衣著都挺講究,應該不是什麼市井小民。 「您好,史考特先生。」跛腳男子氣喘吁吁,方才的快步對他來說應十分吃力。「我們恭候多時了。達米安,你是代表,你來表示身分吧。」 「……我是達米安.夏貝爾,盧昂堡子爵。」少年開口,看起來老大不情願。「法蘭西戰團的隊長。」 「隊……隊長?」葛倫傻住了。「法蘭西的?」 法蘭西戰團好歹也是不亞於英格蘭的強旅,派這樣一個油頭粉面的小子當隊長又是怎麼回事?八成是什麼閒人的胡鬧吧。 像是早預料到對方的質疑,這位葛倫見過最漂亮的「隊長」從懷中掏出一份文件,亮在葛倫眼前。 看起來確實是戰團代表的認證文件。牛皮卷軸的下方蓋有法蘭西執政官與奧古斯都大帝的印鑑,最末端則是戰爭競賽的燙金桂冠標誌。除了執政官印鑑的不同,這份文件的樣式跟葛倫自己的那份完全一樣。在這種文件上造假,毫無疑問是死罪一條,難度又高;葛倫當真想不出能有什麼理由,能值得冒這麼大的風險。 「好吧,我姑且就相信了。」葛倫清了清嗓子。「那麼代表著法蘭西戰團的兩位,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我是西爾弗,戰團的負責人。」跛腳的男人說道。「你的戰技令人印象深刻,葛倫隊長。」 「過獎了。」葛倫禮貌回應。「不過是高地人的野蠻戰法罷了。」 「我們有個提議。」西爾弗露齒而笑,那個笑容令葛倫有些不安。「我們找個適合談話的地方吧?」 第三章:點到為止 由新羅馬統治的倫敦,已然改變為截然不同的樣貌。井井有條的道路規劃,完善的排水設施,從前骯髒混亂的擁擠樣貌煥然一新,橫行的扒手與乞丐也從街頭上消失......但許多舊倫敦特有的風味也不復存在了。葛倫懷念當時小酒館的氣氛,擠滿了龍蛇混雜的酒客,沒有人會多留意他的髮色與口音。 西爾弗挑的是一間位於地下室的酒館,保有督鐸風格的裝潢設計,陰暗的環境比起酒館更像酒窖。達米安把馬兒栓在酒館外,喃喃抱怨個沒停,西爾弗無視他,自行替大家點了飲料。葛倫拿到了一杯麥酒,西爾弗跟達米安則都是白蘭地。 「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西爾弗開門見山。「我們想邀請你加入我們的戰團。」 「加入法蘭西戰團?先不提我加入能有什麼好處……」葛倫尷尬地搔頭。「恕我直言了,這位隊長──他顯然是個貴族,但是把如此重要的戰團交給這樣一個漂亮小子真的好嗎?」 「別小看他。」西爾弗搶在達米安之前回答。「這個漂亮小子能一劍把你瞬殺。」 「……我越來越確定這是個玩笑了。」葛倫就算脾氣再好,到這時候也有些耐心耗盡了。「抱歉,我要先告辭了。」 「要不要打個賭?」西爾弗掏出一個皮革束口袋,將裡頭銀閃閃的東西倒到桌面上。「來場點到為止的比試。如果我說的是真的,你就得乖乖聽我把話講完,再認真考慮我的提議;如果你贏了……我給你三十枚銀通用幣。」 「當真?」葛倫的眼光頓時被那堆銀亮的錢幣吸走,停下了原本的動作。「我不想誇耀我的作戰經驗,但那個孩子……他真的有上過戰場嗎?」 「史考特先生,我毫不懷疑你的戰場經驗與整體戰技,是絕對在達米安之上的。」西爾弗指出。「但我從來就不是在講這件事。我說的是:他可以一劍瞬殺你。這跟你是多麼老練的戰士沒有關係。」 葛倫皺起眉頭,狐疑地看向一旁的達米安。年輕的隊長一臉事不關己地啜飲著白蘭地,沒有答腔。既然他沒有否認,是不是也表示達米安同意西爾弗說的話? 也罷,這種怪事也不是每天遇得上的。葛倫剛剛才失業,正好用得上三十枚銀幣。就當作是轉換心情,跟這小子玩玩也好。 「好,你算是激起我的好奇心了。」葛倫將玻璃杯重重放在桌上。「就讓我見識一下吧。」 * 「……看起來你為了這一刻早就準備好了啊,西爾弗先生。」葛倫讚嘆。「真是了不起的木劍。」 練習劍是西爾弗從馬兒背上的鞍袋中取出來的。三人所在的位置是酒館後方的廢棄後院,剛好有足夠的空間能戰鬥──看來他們在找上葛倫之前,老早為這場比試做好了準備。到底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葛倫是越來越好奇了。 葛倫手中的木劍的外型仿造他慣用的蘇格蘭斬劍,劍柄包有皮革,重量跟真劍相去不遠。試揮了幾下,連手感都無可挑剔。 達米安拿到的練習劍形狀截然不同。那把劍副有護手盤,劍身部分就是一根細細的鋼條,頂端有顆圓球,模樣頗為滑稽。 「裝飾劍?」葛倫驚訝地問道。這種東西在蘇格蘭可不常見。「那不是決鬥用的道具嗎?」 「沒錯。」達米安已經擺好了應敵姿勢。「我們現在就是在一對一決鬥,不是嗎?準備好了就來吧,我可不想等你一整天。」 驚訝歸驚訝,葛倫不得不承認達米安持劍的架式倒是挺有樣子的。葛倫沒有打算輕敵。他知道裝飾劍很快,若是進入突刺範圍恐怕根本無從防禦。但光憑這樣就想贏過他?就憑那把纖細如馬鞭的劍?要小看人也要有個限度。 達米安不斷繞著葛倫打轉,而葛倫為了不偏離攻擊線,也跟著達米安打轉──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的跳著奇異的華爾滋。葛倫從未見過這種持劍姿勢:右腳前,左腳後,右臂與劍向前直伸,左手自然下垂,整體近乎呆立。 「如果有人跟你說,世界上每一種武術都無高下之分,那是放屁。」西爾弗在一旁高聲說道。「全世界最強的武術,就是西班牙武術,而我這麼說可不是因為我是西班牙人。好好觀察達米安的步法吧,史考特先生。」 葛倫盡可能無視西爾弗的大放厥詞,將注意力集中在對手身上,腦中迅速評斷可行的攻擊方式:如果貿然向前衝,身體直接會被裝飾劍刺穿;若是想要彈開裝飾劍,以那種細劍輕薄的特性,瞬間就能擺回架勢,反倒是攻擊者自己先露出破綻。錯開裝飾劍的攻擊線更是困難,由於達米安近乎直立的步伐相當小,又不斷在移動,他永遠都能在下一個瞬間抓回原本的方向。 原來如此。真的是堪稱無敵的架勢與步法。但這種戰法仰賴著細薄的裝飾劍才能存在,而裝飾劍本身就有著致命的弱點──長度、質量,與堅固性。這把劍根本耐不住葛倫的一擊。 「距離」永遠是關鍵。劍術上的「距離」,就是對方一步能踏出的步伐長度,加上武器的攻擊範圍。掌握住「距離」聽起來簡單,但這種判斷力只有無數戰鬥經驗才能累積出來。比對方先掌握住「距離」,就能穩操勝算。這點,葛倫有絕對的信心。 斬劍比裝飾劍長了至少八英寸。當他踏出一步,那八英寸正好能夠斬中達米安;而達米安同時踏出一步,劍卻還碰不到葛倫的身體──只要抓準這一瞬,葛倫就必勝無疑。當然,若是錯失這一瞬,讓達米安切進了裝飾劍的攻擊範圍,那就萬事休矣。 而葛倫不可能錯失那一瞬。 步伐與斬擊同時落下,目標為達米安的上半身,由左至右,水平斬出。如此大的橫向扇形攻擊範圍,不論什麼步法都不可能躲開。斬擊落點瞄準胸口以下,達米安更不可能靠彎腰或後仰閃過這一擊。 「啊!」驚呼聲響起。 踏出的右腳膝蓋傳來一陣衝擊與劇痛,葛倫整個人重心失衡,身體往一旁倒去。揮出的劍掃過達米安面前的空氣,連一根頭髮也沒碰到。 達米安剛才狠狠刺向了葛倫踩出的右腳膝蓋。葛倫算好的安全距離是自己的上半身,壓根沒想到自己踏出的右腿已經先進入了刺擊範圍。往膝蓋左側斜向刺來的一擊,完全摧毀了他的重心。 這不只是出奇制勝。達米安利用的不斷畫圓的步法,在剛才那一刻抓到了絕佳的刺擊路徑,才能一劍就把葛倫放倒。 纖細而大膽,敏銳而沉著──這個少年的本事遠超乎葛倫的想像。他看起來不像戰鬥經驗豐富,這技巧究竟是如何磨練而來的? 對著狼狽倒地的葛倫,達米安將劍尖直指對手的咽喉,露出興奮又自傲的笑容。 那表情簡直就像剛學會使劍的小孩子。 「我認輸了。」葛倫莞爾一笑。「心服口服。」 「其實,並沒有。」西爾弗責備般地開口。「達米安,你忘了賭約是什麼嗎?你必須『一劍瞬殺』他。你一劍只把他放倒,至少用到第二劍才殺掉他。」 「什麼?」達米安猛然轉頭,一臉不甘願。「我都打贏他了耶?」 「史考特先生,這是約定的銀幣。」西爾弗晃了晃手中的錢袋。「你可以收下銀幣,一走了之;不過如果您不嫌棄的話,還是可以再多聽聽我們的提議。」 * 酒館老闆斜眼看著這三個客人從後門進來,又坐回原本的位子。剛才那個瘸子走了過來,又替三人點了一輪酒。 「我們先前等在競技場的專用通道出口,本來是要想等你走出來,結果碰上了你的副官。」西爾弗開口。「從他的語氣看來……戰團似乎容不下你了。」 「是啊,不只是這樣,」葛倫有些自暴自棄地笑道。「恐怕我連蘇格蘭都回不去了。真是讓你們見笑了。」 「我不覺得你做錯了什麼喔。」達米安突然插嘴。 葛倫著實嚇了一跳。達米安一直都沒有參與談話的意思,卻在這個時候冒出這句話來。 「打不贏的仗就別去打。」達米安的表情似乎變了,神色變得有些黯淡。「有時候,輸掉反而是需要勇氣的。為了面子去送死,實在是愚蠢透頂。你沒有做錯什麼。」 「……呃,謝謝你。」太過驚訝於達米安的發言,葛倫回應得有些錯愕。達米安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呢?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西爾弗用力地乾咳幾聲,想把葛倫的注意力拉回來。葛倫眨了眨眼,暫時放下剛才的疑問,等著西爾弗說下去。 「不瞞你說,我本來就不認為你們能贏──無意冒犯。我原本計畫你輸掉這場比賽之後,我就直接去邀請你加入。」西爾弗接著說道。「現在的情形很好辦──若是加入我們的戰團,不論輸贏,我們都提供你法蘭西永久居住權。」 「真是慷慨的提議。」葛倫說道。「但只怕我到了法蘭西也不知道要住在哪兒啊。」 「別看達米安這個樣子,他好歹也是個子爵。」西爾弗一派輕鬆地說道。「他有座氣派的莊園,你可以儘管去他家當食客。」 「我可從來沒答應過這件事啊,西爾弗先生。」達米安不快地說道,把玻璃杯放下。「別隨便代替我承諾。」 「如你所見,史考特先生,」西爾弗伸手拍了拍達米安的左肩。「達米安就是個被嬌慣的紈褲子弟,沒見過多少市面的小毛孩。嘿,別生氣,你知道我講的是事實。」 達米安把肩上的手甩開,沒有多講什麼。沒見過世面,真的是這樣嗎?葛倫懷疑。戰場經驗或許不足,但達米安大概也經歷過一些……一般人一輩子也不想遇到的事。葛倫就是有這種感覺。 「但是他的本事……你也見識過了吧。」西爾弗說道。「戰爭競賽是個漫長而艱苦的考驗。如果有人適當地幫助他,提供他一些寶貴經驗與戰場心得,在必要時支持他,不讓他走偏……他將能成就不凡的事。」 「這可是他說的,不代表我的意見喔。」達米安不是滋味地說道。「我本來就是被逼來當這個隊長的,有沒有你加入我都無所謂啦。」 「被逼來?這又是怎麼回事?」葛倫好奇地問道。「達米安不是自願當隊長的嗎?」 「一言難盡。」西爾弗乾笑。「這些細節就不用深究了。總之,你覺得如何呢,史考特先生?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錢的部分更是好商量喔。」 西爾弗遞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羊皮紙,推到葛倫面前。葛倫必須承認,上面的數字是真的很誘人。他雙手抱胸,皺起眉頭,認真思考了一陣子,西爾弗眼巴巴地盯著他看。 「很抱歉,兩位。」葛倫略帶歉意地宣布。「我相信兩位都是很優秀的人,如果能同你們一起作戰那會是我的榮幸,但我是個蘇格蘭人,儘管被放逐,我也不準備替別人作戰。感謝二位的招待,我還是先告辭了。」 葛倫把麥酒一飲而盡,便起身離席了。西爾弗當真沒料到葛倫到這個關頭了還會拒絕,竟然一時呆住,沒有出手攔住他。達米安看著葛倫離開的背影,露出難以解讀的表情。 總算,西爾弗回過神來,抓起手杖追了上去。達米安嘆了口氣,也起身打算跟上。出乎意料的,西爾弗舉起一支手,要達米安別跟上來。 葛倫並沒有走遠。當他聽到後方傳來手杖敲擊地面的聲音時,不自主地就放慢了腳步,無奈地搖搖頭。再怎麼說,跑給一個跛腳男子追,也太沒有君子風度了。 「再聽我說一段話好嗎?」西爾弗吃力地走到葛倫面前。「就當作聽個無聊老人的牢騷吧。」 「你還遠遠算不上老人吧,西爾弗先生。」葛倫笑了。「你看起來怎樣都不到四十歲。」 「我原本是西班牙的軍事顧問兼訓練官。」西爾弗開始述說。「在『帝國戰爭』的早期,我協助西班牙訓練軍隊,制訂戰略,並親自在前線協助將領指揮作戰,我甚至曾擔任過一小段時間的聯軍指揮官。在當時陛下極為重用我,對我無比信任──或許就是太信任了。當戰況進入最猛烈的階段時,我的腿在一場戰役中受到割傷,傷口壞死擴大;我被迫接受手術,臥床數周無法行動。後來腿雖然是勉強保住了,但在最後關鍵的戰役前線中,我缺席了。」 「所以西班牙國王陛下把戰敗的責任怪到你頭上?」葛倫難以置信。「太荒謬了,整個歐洲聯軍都敵不過新羅馬,又怎麼會是你一人的責任?」 「或許他真心覺得我可以扭轉戰局。」西爾弗沮喪地說道。「又或許他只是想要找個人來責怪。總之在那之後,我連原本的工作都被剝奪,只能拖著這條跛腿上街求生。」 「兩年前,第一屆戰爭競賽結束不久,路易十三陛下的使者找上了我,把我從骯髒的租屋中請了出來,坐上最華美的馬車前往巴黎羅浮宮。那時候,路易十三陛下早已失去了國王的頭銜,被剝奪了奢華的生活方式,擔任著權力有限的執政官。但他仍不計代價,以皇室的規格來款待我,只為了告訴我:他多麼欣賞我在聯軍行動中的表現,敬佩我訓練士兵的方式。他很後悔上一次的競賽中,竟然沒找我來領導他們的戰團。」 越聽越是驚訝,葛倫不由得用不同眼光重新審視這個跛腳男子。這個人竟然是一位如此知名的軍事家,是連法蘭西國王都聽聞過的人物。這樣的戰爭名人,葛倫也應該聽過才對啊? 葛倫腦中忽然閃過了什麼。等一下,西班牙人的聯軍指揮官? 「不會吧。」葛倫震驚不已。「你是謝里歐.費南度?贏得勃艮地大捷的那名聯軍指揮官?」 「哪來的什麼大捷。」西爾弗哼了一聲。「那天帝國軍只是戰術性撤退罷了。五天後整個勃艮地就陷落了,根本沒什麼值得一提的戰功。敗戰之後,這個名字更是成為了我的恥辱。現在我是法蘭西的戰團負責人,西爾弗先生。這就是我的身分。」 從一國的頂尖軍事家,到歐洲聯軍指揮官,最後成為戰團的負責人……誰能想得到?西爾弗在戰爭競技中求勝的執著,恐怕不是葛倫能夠想像的。 「我會替陛下獲得勝利。」西爾弗的眼中閃動著某種光彩。「這是我報答他的方法,也是我唯一的價值與意義。現在,我的歸屬是法蘭西,而不是西班牙。」 「謝謝你跟我說這些,西爾弗先生。」葛倫由衷地說道。「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放棄蘇格蘭,這麼乾脆地替法蘭西作戰。」 「分享給你一個人生經驗,史考特先生。」西爾弗用不符合年齡的老邁語氣說道。「當有人需要你的時候,就應該好好把握。若是等到有一天,你一早起床,發現沒有任何人需要你──那才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事。」 「現在,法蘭西需要你。我需要你。那小子也需要你,儘管他自己不承認。」 葛倫有些難以相信,那個達米安會需要他?不過話說回來,葛倫對達米安又知道什麼呢? 「我能夠問個問題嗎?」葛倫開口。 「當然。」西爾弗點頭。 「達米安……隊長。」葛倫說道。「他究竟為何能有這種本事?難道單純只是天分嗎?」 「達米安確實是個天才。」西爾弗說道。「但光有天分沒辦法成為高手。擁有過人才能,並能夠不恃才傲物,為了明確目標而專心一意地磨練自己……這樣的人才有機會成為真正的高手。達米安具備著這樣的條件,所以我才會如此看重他、如此需要他。」 如此強烈的「明確目標」究竟是什麼,能驅動一個養尊處優的貴族少年把自己鍛鍊至如此程度?儘管很好奇,葛倫卻隱約知道自己不該多問。 「接下來的戰爭之中,我們一定會遭遇真正的高手,而達米安恐怕必須扮演極為關鍵的角色。」西爾弗補充。「他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只要再多加訓練指導,達米安或許能成為全歐洲最致命的高手之一。但是……我不確定他還能走多遠。」 「這是什麼意思?」葛倫驚訝地問道。 「我是個自私的人。」西爾弗露出悲哀的笑。「從頭到尾都是我為了自己的目的,強迫達米安承擔這一切。他不表現出來,用任性的態度去掩飾,但我很清楚……他隨時都在被壓垮的邊緣。事實上,剛才跟你比劍的時候,是我唯一一次看見他笑。」 「達米安一直以來,都是抱持著強烈的殺意在持劍。那或許是他第一次享受到了劍術的樂趣。」 「我……還真的是不知道這些。」葛倫茫然地答道。 「跟你說了這麼多,史考特先生,」西爾弗攤開雙手。「我並不是真的希望你因為我過去的名望,或是因為達米安的緣故而加入。我希望你為了自己選擇。」 葛倫低下頭來。這世上能像西爾弗這般賞識他的人,大概也不多了。就連那個達米安……他也認同了自己的做法。葛倫除了戰鬥之外就一無所長,他真的還能找得到更適合自己的去處嗎?或許,這真的是個明智的選擇。 「我……姑且就先跟著你們行動吧。」葛倫尷尬地微笑。「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吧。」 「當然,史考特先生。」西爾弗咧嘴而笑。「歡迎你的加入。」 第四章:黑軍團 當葛倫加入法蘭西戰團,卻意外地發現戰團的營地內只剩下寥寥幾個士兵與隨行人員時,西爾弗解釋道「他已經找到了合適的補充兵力」。在那個時候,葛倫想像的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景象。 德意志地區最有名的傭兵團長雷奧哈德,正坐在西爾弗的對面。他身後站著一排如雕像般高大英挺的傭兵,西爾弗的身後卻只有達米安與葛倫。雷奧哈德團長看了看兩人,臉上明顯閃過疑惑的神情──不知道是因為達米安的外表,還是葛倫的蘇格蘭裙。 葛倫好奇地詢問過達米安的看法,年輕的隊長表示這完全是西爾弗個人的意思,他不予置評。對於僱用傭兵來參賽,葛倫雖然意外,但也不至於難以置信。畢竟自己也是西爾弗從別的戰團挖角來的,表示他根本不在意戰團成員是不是法蘭西出身;說起來西爾弗自己就是西班牙人,又何來這種民族性的堅持。 眼前的這些傭兵與平常見過的都不同。對於以搏命賺取生計的僱傭兵來說,追求花俏的服裝向來是他們平日的樂趣。五顏六色的鮮豔服裝,是歐洲各地傭兵的招牌。然而這些傭兵不一樣。 「雙酬傭兵/ Doppelsöldner」,德意志傭兵中處於最軍隊最前線的敢死菁英,由於承擔一般傭兵兩倍的風險,他們的收費自然也是一般傭兵的兩倍。這批德意志雙酬傭兵,以穿著紅黑的服裝所著稱,即所謂「黑軍團/Black Legion」。葛倫與達米安都聽聞過黑軍團,今天第一次親眼見識。 團長雷奧哈德有著深色的短髮,深邃的藍眼睛;他五官立體,鼻樑直挺,身材不算特別高大,卻散發著某種沉靜的魄力。他的穿著一絲不苟,舉手投足優雅得宜,臉上一直都掛著笑容──和葛倫那種大型犬似的傻笑不一樣,雷奧哈德的笑容只讓達米安聯想到兇猛的貓科動物。 「這是我們團員的劍術證書,由德意志聖馬可劍術兄弟會所頒與。」雷奧哈德拿出一疊又一疊的文件,擺滿整張長桌。「都在這裡,請您檢查。另外還有馬克西米利安陛下的證明文件……這個嘛,現在算是失效了,您也姑且看看吧。」 西爾弗象徵性地翻看,一面點頭一面快速瀏覽。認真檢查並沒有太大必要,西爾弗顯然信得過雷奧哈德的商譽。 「我需要約六十名兵力,或許更多。」西爾弗開口。「雷奧哈德團長,你們還有多少雙酬傭兵?」 「啊,我懂了,您要最好的是吧?」雷奧哈德以拳擊掌。「我的傭兵團總共四百多名士兵,雙酬傭兵大約有一百名。」 「那麼我就全都僱了吧。」西爾弗乾脆地說道。「當作預備兵力,還有平日協助訓練之用。」 「雖然我覺得協助訓練不需要用到黑軍團……」雷奧哈德臉上堆滿笑容。「不過錢是您的,您愛怎麼花我插不上嘴就是囉。」 「戰爭競技跟一般的小型戰事可不同。」西爾弗解釋。「每個地區只會派出最優秀的士兵應戰,所以演練時自然也要盡可能選用最好的士兵。」 「說到這個,大家都知道戰爭競技的死亡率很高。」雷奧哈德露出禮貌性的道歉神情。「即使獲勝,將近五成的死亡率也是很普遍的。輸了就更不用講,八成會全員陣亡。所以價錢上……也不能比照平常的收費,還請您見諒。除了季度的費用之外,每一場競賽,都要另外收費。」 「那是自然。」西爾弗頷首。「這點我早有考慮。」 「此外,我必須要先提,」雷奧哈德豎起一支手指。「若是隊長陣亡,並且經判斷已經沒有勝算的時候,我們是會乾脆地投降的。」 「我了解。」西爾弗遞出一張羊皮紙,這一幕葛倫感到十分熟悉。「我開出的價錢在這裡,還請團長你先過目。」 雷奧哈德團長接過了羊皮紙,看到他揚起的眉毛與嘴角,達米安與葛倫心中都閃過一陣不安。他們真有那麼多錢嗎?戰爭競賽的賽程還有接近九個月,九個月都要僱用最昂貴的一百名黑軍團,競賽還要加收費用……加起來應該已經可以籌備一場小型戰爭了。路易十三陛下早就不是國王了,他的口袋究竟還有沒有那麼深? 不過換個方向想,要是下一場競賽就輸了,這些倒也都不成問題了。 雷奧哈德十分滿意地看完了報價,與西爾弗握了握手。達米安不知道一般而言,傭兵會不會跟雇主討價還價,但看到雷奧哈德如此爽快就接受了,達米安只感覺方才的不安感又上升了一截。 「西爾弗先生,我必須老實跟您講,我踏進這裡之前,原本是不太想接下這份工作的。」雷奧哈德有些突兀地說道。「參與戰爭競技,並不太符合我們原本的工作性質。」 雖然說是如此,但達米安與葛倫不禁好奇:為什麼雷奧哈德的傭兵團至今都還能維持如此規模?新羅馬統治歐洲之後,已經近十年沒有任何戰事了,原本歐洲各國的正規軍隊也早已解散。他們究竟從哪裡接到的工作? 「喔,那是什麼令你改變了主意呢?」西爾弗問道。 「您或許不記得我了,但我對您卻是記得一清二楚,費南度指揮官。」雷奧哈德說道。「我的傭兵團,當時也是歐洲聯軍的一部分。我們曾經一起抵抗過新羅馬帝國軍。」 「事實上……」西爾弗笑道。「我之所以會雇用你們,就是因為當時你們傭兵團在戰爭中的表現。我倒還不指望你會記得我呢,雷奧哈德團長。」 「哈哈哈,請叫我雷奧就好。」雷奧納德也跟著笑了。「我是不知道您為什麼要自稱『西爾弗』,不過我想您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吧。總之合作愉快,西爾弗先生。」 「很順利呢。」葛倫說道。「還好他們這麼快就能談攏。」 「一個法蘭西人,一個蘇格蘭人,一群德意志傭兵。」達米安小聲地嘆氣。「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戰團啊。」 「很有勝算的戰團?」葛倫微笑道。 達米安斜斜瞪了葛倫一眼,沒有回應這句話。如果傭兵團不肯接下這份工作,西爾弗也找不到別的兵力,那戰團或許就只能解散回家了。達米安這陣子一直暗自期待這樣的發展,但現在真的只能死心了。看來無論如何,這場戰鬥都只會持續下去,無從逃避。 (待續) |